此时此地。

【七日梦谈/Day4】保持沉默

感谢上一棒TT劳斯 @Trackless !凌晨四点才赶完ddl的我来了(


*科幻AU,致敬《三体Ⅲ》

*一些细节会和原著有较大出入,基本上都是我编的,考据党轻锤,没看过三体不影响阅读

*BE,BE,BE

*何运晨第一视角,很正剧,前后文大量伏笔出没烦请注意

*以上。


Summary:在这场逃离末日的旅途最后,他们的距离被毁灭在无声之中。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开了。

梦醒了会怎样?我真的醒了吗?

 

 

0.

在飞船的美学设计上对简洁的追求在这一刻简直令人痛恨,我找不到任何工具来破坏面前这道该死的、隔开我们的墙。

眼泪溢出眼眶那一瞬间我向每一个我能想到的神乞求,上帝,释迦,耶稣,真主安拉……谁都好。

谁能把他拉回来?

 

1.

一位身着白褂子的军人在我左手边坐下,向我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何上尉。”

这位我很熟悉,他是这艘船舰上唯二的医生之一,同时兼职了心理医师。因为我经常熬夜工作,所以弄得生理紊乱、精神上的小问题也不少,不得不经常去叨扰他。因此医务舱成了这艘舰上我最常光顾的三个地方之一——另外两个是我的工作间和青铜时代号的指挥舱。一来二去,我和这位德裔的心理医师成了朋友,一些无法轻易向他人开口的琐事成为了我们的主要谈话内容。

心理医师延承了我印象当中的这个职业一贯的随和风格,与此同时德国人严谨认真的形象也能在他身上窥见一二。我很喜欢与这样的人共事,交往顺心,又能相互把控好恰当的距离。不过想必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所以可以说,他简直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上尉,我们好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了。”他首先关心了一下我的近况,“又在忙着工作吗?”

我假装抱怨:“是啊。阿门,少将又在压榨我这个苦力。”

“虽然总是这么说,但是你不像是很不情愿的样子。嗯,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好很多。”医师说,“看来舰长很照顾你。”

我笑了一下,不过不是承认舰长对我“很照顾“,而是因为我个人精神状态的事情,医师操心不少,我很感激这份善意。

之后在食堂的餐桌上我和医师没有就这件事再多说,我也就没有再接着告诉他关于我为什么消失了一个星期的事。事实上,一个星期前我们可爱可敬、年少有为的少将舰长丢给了我一个清闲差事——在监控室值班。

舰长一年到头也几乎不会离开指挥舱,甚至在里面隔出了一方自己的日常生活区域,一日三餐都会有下属送到手边。至于我——由于监控室离指挥舱只有一墙之隔,我已经在他那儿蹭吃蹭住了一个星期。虽说偷得清闲,但这也导致这一个星期里除了跟我轮换的同事、舰长以及专门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一个医护兵,我就没见过别的活物。

整日和顶头上司共处一室,听说的朋友应当会调侃我,说我这一周理应是身处水深火热当中。我不会否认,还会故作夸张地说:没错,我每天都遭受着惨绝人寰的对待。只是朋友不会当真,我也仅是说笑来博人一乐。毕竟和我相熟的,三番两次撞见我揽着顶头上司的肩分享趣闻,抑或是瞅见我歪斜着倚在他身侧看他审阅下属递交的工作报告,大概就会明白我的埋汰不过戏言。

说起来,一个上尉和一个少将,能如密友相处确实应当是很不容易的,或者可以直接地说,几乎是不可能。我们两个,任何一个人换作旁人,我想都不能如我二人这般。

但是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他,我也不会站在这艘星际飞船上,甚至都没有机会成为一个太空军军人。那是更久以前的事了。

舰长曾当着其他几位高衔军官的面大发感慨说:此前许多年,未曾遇见过像运晨这样的人,我何其有幸。当时我压根儿没敢和他对视,就只能低着头不失礼貌地微笑,那几个军官的表情我更不好意思去看,而我内心几乎是在跳脚咆哮了:你快给我闭嘴吧!记忆中似乎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嗤笑了一声,并不带有恶意,但我就是非常介怀,至今回想起来都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去给那个管不住嘴的古代诗人一拳。

以前在亲人朋友口中,我是那种看起来斯斯文文,实则闲不下来的主。碰上了舰长这样有事没事板着个脸的,尽管他一身正气、义正词严时气势咄咄逼人,我也并不畏缩,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人私底下其实也是个喜欢搞笑的,便更加肆意妄为,甚至直呼其名,企图把他也往不务正业的歧路上拐。

有的时候我觉得是我成功了,有时候仔细琢磨一下,又发觉不完全如此。我自以为是我改变了他,其实我也被他耳濡目染得变化不少——最近我也和他学得闭门不出,整日辗转于工作间和睡觉的床之间,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有时我打了个盹睡醒,他就站在我旁边,一只手还保持着要蹭上来的姿势,在我警觉后退时他给我展示他手背上的一颗晶莹的液体,说:做噩梦了?我会回答一句没有。

 

其实舰长在我眼里其实是个闲职。青铜时代号的航行唯一目标就是几个光年外叛逃的自然选择号,在不影响大方向前提下,航行轨迹的细微纠正会有专门的驾驶人员负责。他也不是几百年前航行在充满未知和风暴的大西洋上的帆船船长,不需要时刻提防任何一道危险的海浪,更不需要亲自掌舵。在这样全地球都数量屈指可数的星际飞船上,需要他亲自做的事情很少。

但是我们的舰长把指挥舱当作自己的起居室,在里面放了一张床,放了一个书架,还有木制的工作台和靠背椅,连灯都是需要用手才能拧开开关的白炽灯——这些我只在博物馆里见过的东西。

每当看见舰长靠在落地窗上看一本他大概已经翻阅过几百遍的《唐诗三百首》,我就忍不住腹诽:见鬼,这年头竟然还会有人类需要用又笨重又占地方的木架子,来放一堆比古时候的砖头还厚的书。那些发黄的纸张,经过几百年的战争和灾难,侥幸存活下来,已经弱不禁风到稍微用力就可以撕成碎片的地步。但是舰长将其视作掌上明珠,我曾经试图拿下来一本偷看两眼,被他抓包后差点被罚去捡太空垃圾。

如果舰长是别的什么人,我大概拿他当没开化完的原始人,从此敬而远之。但是对着这位兴趣比较生僻、平日不苟言笑的少将,我只是觉得习惯。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落下了“怪人”的第一印象。

所以当他站在窗边专注于阅读那些古代文物的时候,我不会出声打扰他。只是青铜时代号所处的位置离最近的一颗恒星也已十分遥远时,从窗外射进来的,来自太空的微弱光亮显然十分不利于视物,我便操纵灯光控制系统想调高室内亮度。

虽说我的初衷是安静地做完这个举动,没打算惊动他,但察觉到光线的变化,他还是抬起头看到了我。然后他笑着对我说“谢谢”。

倒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我的舰长素来谦和有礼,古时候的谦谦君子大抵也不过如此。

而我出于不可名状的原因,并不愿意一板一眼地回答“不用谢”,但也只是眨眨左眼:“大诗人,要好好保护眼睛哦。”

“好,知道了。”

这样一句普通又简短的回答,就能令故意摆出俏皮表情的我满意。

和舰长之间的事我鲜少对他人谈起,连心理医师也不例外。但是莫名其妙,他好像旁观过很多次我们之间的相处似的,偶尔会表现出对我们的很深的了解。比如前不久,有一回我照例在工作告一段落以后去找他吃茶,闲话间医师突然说:“你好像很在乎少将给你的反馈。”

他的“反馈”这个词用得很独到,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说:“嗯,毕竟他是我老板嘛。”

“只是工作上的吗?”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医师似乎有意强调什么别的内容。这其实不太应该,按理来说在交谈时我对于对方的语意一向把控精确,这和我的工作需要有关。但是医师显然想和我聊点关于我和舰长的关系的事,我却没能反应过来。

关于我和舰长的关系,这有什么好聊的呢?虽然我并不主动和人提及,但是面对同事,我们是上下级;面对熟人,我们就是朋友。我以为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情了。

医师是聪明人,更是与我投缘的聪明人,我就没细问。他究竟想问什么,会亲自告诉我。

他放下自己的茶杯,然后另拿了一只纯白的并排放在旁边。又到了医师的上课时间了,我心说。

“如果是作为朋友,我想你们做得很合适。”随即医师将刚拿过来的那只又挪动了一下,与他用过的紧挨着靠在一起,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用手敲了敲那白杯子,说:“何上尉,你就好像它。”

“所以?”我双臂交叉撑在桌子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所以,我想,或许你想要更加接近少将,并且你想听到少将对于你的举动的回应。”

我本人比较抗拒和别人谈论我的私事,但是他心理医师的身份首先就让我放松了一半警惕,更何况,他说话的语气向来中肯柔和,不让人觉得被冒犯。

“More?”

“More.”

我直起身子,笑道:“因为舰长实在很有趣,所以我想多了解他一点,朋友就是这样的呀。”

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我们默契地转而谈起了其他事情。与医师谈天让我舒服的地方在于,在我内心和他都清楚,有时候保持沉默,比把话说尽更来得体面。

有时候真相如何,并不被在乎。

只是睡前我会再把那句话拿出来咀嚼一遍,然后不由自哂。

 

 

 

 

2.

在我很不礼貌地推门而入时,医师坐在他的位置上看向我,仿佛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或许就在等我来质问他。看见他那惯能安抚人心的笑容,我充血的大脑像被塞进速冻柜里一下冷静下来。

我磕磕巴巴,难得感觉到无法组织语言。但我们都不着急,可能是因为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推心置腹地交谈的机会不多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主语,我不知道要怎么概括我所看到的。

医师看着桌子一角的地球仪说:“当婴儿彻底被剪断脐带的那一刻。”

 

作为一名光荣的太空军军人,虽然口头上经常和友人调笑时抱怨说“我们就好像是二十世纪的敢死队”,但我没有后悔过。

这个身份是少将给我的,“二十世纪的敢死队”这个概念也是在他看那些古书时我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听来的。

如果不是一个军人,我也就无需为如何尽善尽美地完成工作不被处罚而殚精竭虑,至少肯定性命无虞,衣食无忧。地球表面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居住了,大多是那些几个世纪前有条件进入冬眠的公元人。在人权平等已经得到全面普及的地下世界,只有两个阶层:公民和政府。而我的父亲是地下城在这片区域的管理者高层,虽然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各种电话批各种公文,但他没有给我任何压力,也不希望我在这末日年代出人头地。

我的父亲认为他为我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但是托他对我的良好家教的福,我不打算混吃等死。

我曾经试图离家出走二十多次,前二十七次无一不是在中途就被他手下那群城市守卫军给抓到遣送回家。最后一次趁着春节来临的那一秒,负责看守太空电梯的检查兵走到一边给家里人通讯报平安,我伪装成普通游客一闪身躲进了电梯,啪地按下数字最大的那个按键,轿厢就缓慢地向上升起,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向我向往已久的太空飞去。

小说里写,少年总是轻狂。如果不是仗着自己年轻,若干年以后更加成熟沉静的我断然做不出这样叛逆的事情来。但是幸好,我年轻,且自认头脑算是比较灵光,所以被在地球星际防守线上巡防的太空军押到青年少将——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少校——面前时,我好歹没有露怯。

一只手钳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抵着我的后背的巡防兵怀疑我是地球上的国家派来的间谍,还踢了我一脚,大声命令我承认自己的间谍身份。

这种时候出示自己的政府高层家属身份显然过于愚蠢,且不说他们会不会相信,信了可能反而坐实了他对我的控诉。我是来报效地球文明抵抗外星文明侵略的,我绝对不能栽在这个傻大个手上。

巡防兵见我不吭声,抬腿冲着我的脑袋踩过来——他鞋底全是铆钉,这一脚下去我不死也毁容。

“停一下。”那位一直坐在办公桌后看书的长官终于开了尊口,他的上半张脸从书的上方露出来,沉静而犀利的眼神从我脸上扫过去,我这才发现他看起来几乎与我差不多大,“地下城的人,上来干什么?”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心下稍安,有的太空军非常看不上住在地下的人,甚至会称呼他们为“蚯蚓”,而自诩为“鹰鹫”。他没有这么称呼我,至少说明他还是个比较有素质的军人,有沟通的空间。谈判可是我的专长,不怕难说话,只怕不讲理。

巡防兵在他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就收了腿站定,我瞥向他时被他瞪了一眼:“我是公元人,我想加入你们。”

“我想成为一名太空军。”

 

感谢并不存在的神,我留了下来。

听说以前的人都有宗教信仰,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高微生物,他们视其为创世者,视其为掌控生死轮回的神明。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是不相信这些奇端异说的,但是当时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我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一个笨手笨脚、相信神明的公元人。我从书上学来了一句祷告词:“阿门。”人前我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心想这或许是一个神祗的尊名,每当他的信徒需要他时只要呼唤他就能得到帮助。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是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在不知如何是好时念叨一句“阿门”,这也就成了我的口癖。

此时还要再次感谢不存在的神,多亏了这句不知所云的咒语,我们的少校先生似乎对我伪造的身份深信不疑。不过与此同时令人懊恼的事情是,因着这个谎言,他时不时就爱把我传唤过去,跟我念叨一些语焉不详的长短句,美其名曰诗词,所以我就开玩笑地称他为“大诗人”。

为了能接上他的话不露馅,每晚结束训练后我只好也跟着看起那些天书来。我对这个属实是不感兴趣,只能死记硬背。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纪与我同龄的人正是整日做些死记硬背的学问,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用瞒着我的长官了,直接以我从前不爱读书为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至于其实可恶的长官早早把我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我自称“公元人”的谎言是何等不堪一击,也是之后他才亲口告诉我。这位看起来斯文儒雅、其实坏心眼得比我有过之无不及的长官,就像欣赏杂耍表演一样看我卖弄文章、绞尽脑汁,让我气得以下犯上给了他胸口一拳。

但是我也绝非心胸狭隘的鼠辈,还是很宽宏大量地表示既往不咎,然后得意洋洋地翘着腿、命令我的长官去给我倒茶。

总的来说,我确实很感激与他的相遇。

除了在兴趣爱好这方面南辕北辙外,我们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也是,能有多少人拥有像我们这样天生聪慧的头脑呢?有了我在他身侧出谋划策,我们经常一拍而合,提出许多那些高层的老顽固就是把脑子里的东西倒空也憋不出的创想和方案。

比较可惜的是我身体素质不佳,在参军之前堪称羸弱,尽管个子高挑,但是矮我半个头的少校一个扫堂腿就能把我绊倒在地——在我们偶尔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这家伙就会凭借武力以及略高于我的官衔压我一头——所以在他率领士兵一起出行动的时候,我只能负责守着基地。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很遗憾,于是逮着他去执行危险系数不高的任务的时候就死皮赖脸地要求同去,哪怕只是在指挥室里待命,也比在家里干坐着好一百倍。而上校大概也察觉到了我对此的异常执着,只要能确保安全,也不会回绝我。

对了,在太空军里的这么多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家父家母念叨着想见我,我就用VR投影和他们见面就行。所以我已经习惯了称这座庞大的太空城为我的国家,而属于我的那间休息室就是我的家。

在这里,我的战友们、我的同志们就是我的朋友,我的长官就是我的家人。

曾经只是一个少校的他,压根儿没有军衔的我,如今一个是少将舰长,一个成了上尉。

我不曾设想没有他的我,青山见我应如是。

 

十数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少将突然把我从噩梦里捞起来,我惊魂未定,看着他的眼神都是飘忽的,一时连起床气都忘了撒。

尽管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急着要说,但是看见我的表情他明显犹豫了一下,转而问道:“做噩梦了?”

“没。”我甩了甩脑袋,逼自己清醒过来,“怎么了?什么事?”

他说:“自然选择号叛逃了。”

我们被上级委派驾驶星际飞船“青铜时代号”出征,追捕叛逃者。他是舰长,我是他的下属,一个技术员。

我终于圆了和他并肩作战的梦想,但是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

这次任务时间确实长了些,但是几乎没有什么危险性,所有士兵除了对家人不舍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情绪。踏上甲板时,大家都等着抓获逃犯就回家与亲人团聚。

但是我心中莫名不安。我们可能回不来了。不知为何,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就连举行送行仪式时,我看着地球星际的国旗在交响乐中冉冉升起时的眼神都带上了悲壮的意味。

少将这回似乎未能与我心意相通,他捕捉到了我的不对劲,但他说不出原因,于是来问我怎么了。我与他对视,突然提起那天他把我叫醒时我做的那个噩梦,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开了。”

他笑了笑,“梦都是反的。”他说,“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按理来说作为无神论者,我不应该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的真实性抱有什么期待。但是那片雾蒙蒙当中,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盘旋不去:他不在这里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我以为自己不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可我忘不掉那个梦和那句话。

之后我们还是登上了那艘星际飞船,没有什么能阻止“青铜时代号”离开港口,越过拉格朗日点,以十五分之一光速驶向宇宙深处。

这一刻,婴儿被彻底剪断了同母亲相连的脐带。

 

 

 

 

3.

就像我破门而入时一样,同一扇门在时隔不到十分钟之后被再次大力推开狠狠甩在墙上。

从医务室到指挥舱隔了半艘飞船的直线距离,我必须尽快赶到少将身边。

他随时可能做出什么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的事情来。

 

还在地球星际上的十数年时光,简直是我人生中最辉煌又恬淡的岁月。

少校时常给我开小灶,把我拎进他的秘密作战室里,门一关能关上个几天几夜都是家常便饭。而我们能做的事无非就是沙盘游戏,这种二十一世纪的公元人才玩的军队战略游戏,他大概以为我也会很情有独钟。

我突然回忆起来一天又被他抓住,他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我们来模拟和三体世界的谈判。

谈判?我挑起一边眉毛,这个我还算有点兴趣,少年时期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旁听父亲和其他国家的政府高层开会,他们一来一往的唇枪舌剑之间的明枪暗箭在我眼里都是枯燥生活的调剂。与人的交谈是一门艺术,这一点我很小就明白。

“好啊,怎么个模拟法?”我在长长的会议桌一端坐下。他走到另一边与我相对而坐,作战室的灯没有开,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洒进来,黑色的影子一下把他整个笼住。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了点谈判的实感,好像我们之间隔的不是一张十米长的桌子,而是五万光年。

“假设我是三体世界,你是地球世界。”他说,“现在我的飞船队伍正在向你的方向行进,但是我收到消息,地球世界的科技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

我接道:“所以现在你的舰队处境很不妙,因为你没有返回母星的充足燃料,但是继续前进可能会引发战争。”

“没错。那么这个时候我就会主动要求谈判,希望地球不要对我进行攻击,撤后在太阳系中的军队。”

我问:“可是,地球文明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们可以解除对地球的技术封锁。”

“嗯。”我点了点头,“而且地球文明天生具有慈悲的特质,我们也不会对一个对我们没有恶意的文明赶尽杀绝。”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我接着说,“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食言呢?万一你在靠近太阳系时突然发动进攻怎么办?”

“没错!”他突然激动起来,倏地站起来大叫,“这就是关键!”

我也豁然开朗,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猜疑链。

在宇宙之中,两个相距几万光年的文明之间存在着无法被打破的猜疑链:在一方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存在的情况下,尽管己方的文明程度更高,但是无法确定自己的飞船抵达对方所在的星系时对方的科技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而如果自己放过对方,那万一对方日后也发现自己怎么办?自己不能保证对方不会率先攻击自己……

“所以地球和三体文明之间的谈判根本不成立。”我说。

他走过来离我近了些,我看见他的眸子在黑暗中折射出的星光熠熠生辉。

“是的。”他的表情近乎痴狂,但是声音又恢复了冷静。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你真的认为,地球文明现在具有足以和三体文明抗衡的科技实力了吗?”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这么想,你不是吗?”他反问道。但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回答。

他的表情不是疑惑的,他眼里的喜悦表明我们想法一致。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

 

在船舱之间狂奔时我突然从回忆中惊醒,一下想起在那个登上青铜时代号的清晨,少将注意到我的忧虑,说“梦都是反的。我们会平安回来的”。

骗子,他早就知道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危机都要火烧眉毛了才反应过来。

现在青铜时代号上的物资根本不足够支撑这一个来回全舰人的生活需求,与我们一同出发的其他几艘飞船比我们的情况只会更差。

这几日我发现舰上的人状态非常奇怪,我以为是因为我很久没有和他们交流所以他们与我疏远了,直到我去找医师,确认了我的猜测,才知道其实不是。

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回不去了。

或者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去。

而少将,我们的舰长,我的长官,我的家人,他一早就知道。所以他把我调到指挥舱旁边的监控室工作,让我整日只需面对他一个人,从而和整个气氛古怪的飞船隔绝开来。

多么自私啊。他清楚一切,但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

 

我终于看见了指挥舱方向的星点蓝光,那个熟悉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了。

“李浩源!”我喊道,期望他能回过头来,“李——”

我的身体猛地撞到一面墙,顿时半边身子都震麻了。我不可置信地伸手去触碰,肉眼所见皆是空气,但是我确实无法再向前一步了。

李浩源把我隔在了另一端,又一次。

我出离愤怒了,但我还是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试图劝服他:“你打开门,让我进去。”

“运晨,有生之年能遇见你,我真的很荣幸。没有骗你。”他转过头盯着我说。

一阵酸意瞬间涌上来,被堵在嗓子眼里,我真想骂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说,“你想要全舰人为你陪葬吗?是,你不怕死,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人?”

“何运晨,你怕死吗?”他问我这个愚蠢的问题时看过来的眼神竟然堪称真诚,压根儿没打算等我想好回答,就自顾自地说,“我不怕。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我觉得还挺好的。”

好你个鬼!我巴不得冲上去掀开他的头盖骨,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被酸诗给腐蚀了个干净。

虽然非要死的话,我确实愿意和他死在一块儿。但是我不允许,别的我管不着,但是李浩源怎么可以死?

“每艘船的资源和零件加在一起,大概有八百个人可以活下来。”他说。

“只要你现在下令开启深海模式,我们……你就可以活下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嘶吼起来。

“但是你知道,运晨,我们都是失败主义者。”他那一双眼睛里满是悲悯,“地球文明绝无可能胜出,地球上的人类要灭绝了,但星际飞船上得有人活下来。你自幼就向往宇宙,渴望在战争里为地球奉献生命,而我——我不愿做苟活下去的人。我们都不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

“反正总得有人要死的。无所谓的。”他笑着说这句话时,宇宙突然整个闪了一下,我们都预感到了什么。

他朝我跑过来,伸长手臂把手掌贴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

他开了口,目光炽烈,而我再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也没能把那句话说完。

 

从我的眼里滚落的泪珠,再也没有机会落在谁的手背上。

 

 

 

 

 

0.

该死的神,如果这是梦,快他妈让我醒过来吧。

 

 

 



Fin.







写在最后:

还是想要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

运晨做的那个梦确实是反的,因为他以为是浩源离开了他,但实际上在梦里的那个世界离开的是他自己不是浩源~这里呼应了前一篇TT老师的文的结尾!

 

他们两个都是自私的。李浩源自私地对何运晨隐瞒了一切,在生死关头也没有多顾及青铜时代号上其他人的意愿,在我个人的理解中我觉得他是有一种随时做好了自我牺牲的救世情怀的,比起生存,他更愿意成全别人。而何运晨自私地对欺骗自己对李浩源的感情,以为只要不说就无事发生,而在生死抉择面前,他自私地希望李浩源能活下去。在这篇故事里,李浩源是何运晨生命中的光,没有他,也就没有自己。

在各自的自私里,他们都选择了保持沉默,以为自己不开口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在这个故事里,最后确实是be了。整个青铜时代号里的所有人都在同行的另一艘星际飞船发射的次声波弹中被碾成了齑粉。本来他们有机会活下去的,但是李浩源选择了自我牺牲。

中间关于猜疑链的解释可能不是很到位,逻辑可能也有点混乱,非常抱歉orz但是我在全文都埋了很多伏笔!还有很多前后呼应的地方,私心希望可以让大家来发现一下……呜呜呜麻烦各位了!

其实关于这篇文还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这是我迄今为止写过最长的一个短篇了非常激动,但是为了不影响观感还是不多做赘述了!

(感谢联文的小伙伴们能包容我这种水平的菜鸡文手qvq热切期待大家的评论阿里嘎多)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期待瓜老师 @某只瓜 的作品吧~

最后,感谢各位的认真阅读!


评论(9)
热度(45)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吹剑 | Powered by LOFTER